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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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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雪積著薄薄的一層,輪椅碾過去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時徵顯然完全不想談論跟長公主有關的事情,時雲也只好順著他的話,隨口胡謅,說穆辰輕薄她,被她給捆了。

時徵臉上的表情瞬間黑到了底。

“穆辰,輕薄,你?”時徵看著已經在不遠處的柴房咬牙切齒,一手摸到腰間掛著的刀,拇指抵開一分。

仿佛當場就要穆辰血濺五步。

然而柴房的門一打開,時雲不由楞了一下。

隨後她捂著臉,有些無奈地露出一個笑容來。

柴房裏空空蕩蕩,時雲幫穆辰鋪的那些稻草散亂了一地,而穆辰已經無影無蹤。

兩個巡查的侍衛被扔在墻角,手用稻草綁著,嘴裏也塞滿稻草,一見時雲和時徵就愧疚地低下了頭,畏畏縮縮地“唔唔”著,根本不敢看他們。

時徵走過去一把抓出一個侍衛嘴裏的稻草,沈聲問:“怎麽回事?”

侍衛咽了口口水,有些尷尬地說道:“屬下剛在這邊巡查,突然聽見柴房裏有女人喊救命,還有……那種聲音。屬下知道郡主將穆公子關在這裏,所以趕緊進來看看,結果一進門就突然被扔了一臉的稻草,手腳就都沒了力氣,然後穆公子把屬下給捆了,還說,讓屬下給郡主,帶句話。”

問話的卻是時徵:“帶的什麽話?”

侍衛更加害怕,把頭埋得更低,支支吾吾道:“穆公子說,知道郡主愛慕……嗯,尋他有事,只是這柴房不是個說事的地方,所以他在穆府等您去自薦枕……啊不,去找他。”

時徵哪裏聽不出這些話已經是侍衛刻意“美化”過了的,黑著臉,脫口而出:“他放屁!”他開始不滿時雲為什麽要用下藥這麽溫柔的方式,穆辰那小子敢輕薄時雲,就該一棍子打斷了腿鎖起來,該怎麽整治怎麽整治,出了人命他都背著。

侍衛縮了縮脖子,有點惶恐。

這位時郡王看上去是個儒雅俊美幾乎得帶著鬼面上戰場才能威懾敵軍的翩翩佳公子,然而他們誰不知道,他骨頭裏其實就是個又混又狠的兵痞子。郡王剛開始領兵的時候多少人因為他這張臉輕待他,最後一個個被整治得哭爹喊娘。

時雲緩緩揉了揉腦袋,已經可以想象出穆辰捏著嗓子假作女聲引侍衛開門進來的樣子。

她一脈相承,惡狠狠地想:早知如此就不該下這麽溫柔的藥,不如直接下能讓他睡上幾天的蒙汗藥或者幹脆一棍子敲斷了腿,把人往床上一鎖,又便宜又簡單,看他還能翻出什麽浪來!

如此,可以看出,時雲的骨子裏也是個痞子。

時雲被京中一眾貴婦人稱了一句“貞靜柔婉,淑雅清絕”,她也一直以那樣虛假的面目生存著,不為別的,只是因為她覺得對不起段珩。娶一個瘸子做正妻本就讓他被人恥笑,若是這妻子還要放肆蠻橫,那更是要成為眾人笑柄,所以她逼著自己步步小心,時時在意,永遠端著一張笑臉示人,不肯給人抓住一點錯處。

所以,一直到一切被血淋淋地撕開之前,段珩都以為她是那個對他百依百順的時雲,全然沒想到,她居然也會有那麽狠的時候。

時徵低著頭煩躁地在柴房內走了兩步,越想越覺得女兒受了委屈,恨不得當場叫人把穆辰給綁回來任她出氣,折鶯小步跑了過來,朝時徵行了一禮後,在時雲耳邊輕聲說:“段公子已經派人來請了,您是不是忘了今日要同段公子去珈珞寺禮佛?”

時雲的目光恍然一瞬,才想起的確有這麽件事。雲游高僧釋然大師途徑珈珞寺,受住持邀請停留三日講經,京中許多貴婦和官家千金都結伴前往,時雲不信佛,也沒有什麽友人,本沒有興趣,只是段珩說擔心她在家中苦悶,所以帶她去轉一轉。

擔心她在家中苦悶——說得多麽冠冕堂皇,為什麽她會苦悶?不就是因為父親再娶嗎?他什麽都不說破,幾句看似關心的話,直接勾出了她對長公主的所有不滿,讓她越加想要依賴他,想要離開這個家。

時徵耳力驚人,招人過來把兩個癱軟的侍衛擡走,一邊跟著時雲往西院走一邊問她:“你要同段珩去珈珞寺?”

時雲猜到時徵要說什麽,沈默著點了點頭。

時徵臉上的神色微微暗淡,殺伐果斷的將軍沈默了一會兒,低聲說:“記得替你母親添一盞長明燈。”

“女兒知道。”

“還有,若你見了釋然大師,請他看看你母親的……”

“父親!”時雲擡高聲音打斷他,她揚起一半笑臉,有些冷淡地說,“父親,女兒不信佛,並不準備和大師深談,此番不過去散散心罷了。”

“那是你的親生母親!”時徵沒想到一向對生母充滿幻想和依戀的時雲居然會這樣說,心中一堵,面上帶了些冷然,但又實在舍不得對女兒擺出冷臉,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到底柔軟了下來,“雲兒,是長公主跟你說了什麽嗎?”

他一時只能想出這個可能性。

時雲坐在輪椅裏,微低著頭,臉一半埋在陰影裏,目光乍看上去居然有幾分陰森。她緩緩開口,語調平穩而尖銳:“父親,長公主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女兒自己想明白了。母親已經故去十五年了。十五年,父親,便是真有轉世,也定然已經有了好姻緣,我們何必打擾?況且父親已經娶了別人,若是真找到了,那又如何?接回來做妾嗎?父親您這是在作踐誰?”

時徵心中最隱秘的傷口被親生女兒毫不留情地挖開,泰山崩於面前而不變色的人幾乎瞬間慘白了面孔。

時雲揮手,叫折鶯扶著她,撐著無法動彈的膝蓋跪在了地上,膝蓋上一塊布料很快被雪水浸透,冰冷刺骨。時雲吸了口冷氣,咬牙磕了一個頭,低聲道:“女兒一直相信,我的父親,原就該是個蓋世英雄,母親也定然這樣覺得。”

時徵居高臨下地垂眼看她,第一次沒有去把她抱起來。

“早已是握不住的東西,當放則放吧,父親。”

當放則放,真的做起來,又哪裏有這麽容易?

折鶯把時雲推回西院,長公主已經離開了,她趕緊叫下人灌了湯婆子拿來烈酒,三兩下除了時雲濕透的褲子用酒揉搓她蒼白的腿,心疼道:“小姐,何苦非要跪?您說的話將軍什麽時候沒聽過?這麽冷的天,一會兒還要出門,凍著了可怎麽是好?”

時雲身體是真的不好,短短跪了那麽一會兒,現在嘴唇慘白牙齒戰栗,她搖搖頭,問:“段珩的人呢?”

“奴婢請他在花廳等著,段公子的馬車已經在府外等著了,小姐您還沒梳妝,這可真是。”折鶯有點手忙腳亂,猶豫道,“不然回了段公子吧,就說小姐您身體抱恙,不適合出行……”

“不需要。”時雲冷笑一聲。

折鶯詫異地看著她,時雲收回嘲諷的神色,淡淡道:“已經答應了,就去吧,也不用如何梳妝,到底是去禮佛的,沒必要搞得花枝招展。”

“是。”折鶯雖然心中覺得古怪,但也沒有多問什麽,搓熱時雲的腿之後快速給她換了衣服,松松挽了個垂髫分肖髻,燕尾上掛了一串鮮紅的瑪瑙墜子點綴,面妝輕點,折鶯蹙眉道,“會不會太素了?”

“這樣就好。”時雲往鏡子裏看了一眼,問道,“念微呢?”

“念微還在庫房裏收拾呢。”折鶯還是覺得太素,又翻出個簡單的落梅花鈿貼在時雲眉心,才覺得好些,取來煙青的羽紗鬥篷給她系好。時雲捧著手爐隨她折騰,臨到了將要出門的的時候,念微才跳進屋裏,興奮地說:“小姐,長公主送來的那些東西裏居然有一顆垂珠草的果子,這下好了,再找到剩下的一味松涎,小姐的腿就有救了!”

“果真?”這下連折鶯的眼睛都亮了,雙手合十就說了一句阿彌陀佛。

時雲溫溫和和地彎了彎嘴角,卻沒有多少驚喜開心的樣子。垂珠草和松涎,上一世她也得了,只是還未來得及用,段珩就遭到了暗殺中了劇毒,解藥裏,偏偏就有那麽一味垂珠草。

再一次拿自己的腿救了段珩的命,時雲當時並不後悔,但日後卻再也沒能得到第二顆,最終段珩更是狠狠打了她的臉,告訴她,你一次一次救回來的,是一只等著從她心口撕下一塊肉的白眼狼。

時雲將舌頭抵在牙間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用刺痛維持住了臉上的笑容,吩咐道:“折鶯跟我去珈珞寺,念微,我要你去辦一件事。”

“小姐吩咐。”念微收起嬉皮笑臉。

時雲緩緩說:“你把昨晚我叫你去做的‘那些’賬本和印鑒拿去給長公主,什麽都不必多說,任她們折騰,你只要盯好,長公主院中那個叫弄袖的陪嫁,跟外院哪些人有交集,多說了一句話都記下來。”

念微微微一楞,時雲露出一個笑容:“她若是想做什麽,可千萬別阻止。”

窗外日頭正好,時雲的笑容也染上了幾分明媚的味道,她擺擺手讓念微下去,折鶯沈默地推著輪椅,很快到了正門。正門處停著一輛低調的馬車,正門對面正對著段府的大門,一只修長有力骨節分明的手挑開簾子,露出段珩那輕易就能讓人一見傾心的面孔。

仿佛矜持的聖人學子,眉目如畫,清雋而溫和,不似穆辰那樣鋒利絕艷得像是要把人割傷,而是另一種叫人移不開眼睛的風華。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然而內裏,卻已經腐朽不堪。

段珩望著時雲,微笑著伸出手,道:“可叫我等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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